酒·醉·梦——解读晏几道词作的关键字

张功忠

(江苏省徐州高级中学，221000)

诗词鉴赏是高中语文教学不可或缺的内容。实践中，笔者发现这样一种现象：不少学生在鉴赏北宋词人晏几道（小晏）的词作时，总有一种因吃不透、拿不准而无从下手的感觉，甚至有人断言——小晏的词只可意会，无法言传。究竟是不是这样？笔者细心研读《小山词》，发现鉴赏小晏的词作还是有迹可循、有物可抓的，只要抓住关键字，小晏词既可意会，亦可言传。

那么，小晏词中的关键字究竟是什么？

笔者发现，在小晏伤离怀人的代表作品中，几乎每篇中都用到“酒”、“醉”、“梦”等字。追溯词的来源，词在当时固然是作为流行歌曲在酒筵中供歌女吟唱的，它自产生起便和酒联系在一起。但小晏词中，“酒”除了具有记实的内容以外，还有一种弦外之音，即词人在“醉”生“梦”死中生活，是一种痛苦的沉湎，更是一种无奈的超脱。

《临江仙·梦后楼台高锁》是别后怀思歌女小萍之作。开篇两句“梦后楼台高锁，酒醒帘幕低垂”，“梦后”、“酒醒”互文对举，写眼前的实景，意境浑厚。“梦”和“酒”把“去年”春天的别离和别后的相思自然地萦牵到一起。“去年”春天，小萍离去；而今，词人独自回顾昔日相悦、相聚的楼台，早已是人去楼空。词人独处一室，在阒寂的阑夜，空怀一颗思念之心，却欲见不能，更感到格外的孤独与空虚。酒，是孤独的情人，词人唯有以酒来解相思的痛苦，既希望能在沉醉中忘记“去年春恨”，又希望在醉梦中重温“小萍初见”时的温馨，这是一种既痛苦而又无奈的超脱。说穿了，也就是词人企图在醉梦中忘掉现实的哀伤。这里“酒”和“梦”都已有了“虚”和“实”的二重性，虚中有实，实中有虚，虚实相应。

《蝶恋花·醉别西楼醒不记》是一首怀旧词，一开始便是“醉别西楼醒不记，春梦秋云，聚散真容易”，首句忆昔，凌空而起，往日醉别西楼，醒后却全然不记，春梦秋云，前欢旧梦，就在西楼饯别的那一刻化为烟云。再从“聚散真容易”中，我们可以看出词人哀伤无奈到近乎麻木的颓丧心情。“醉别”一语表现出词人既沉湎于过去不能自拔，而又渴盼在现在的虚幻中超脱，这该是一种怎样的哀痛！一“醉”一“梦”，似实似虚，笔意殊妙，一个孤寂、哀伤而不能自拔的风尘词人的形象跃然纸上。

“自古多情伤别离。”词人感时伤时，过度地沉溺于“酒”、“醉”、“梦”，决不是无病呻吟，而是以其现实因素和生活积累为基础。小晏的父亲晏殊（大晏）曾为一代显宦，小晏自幼过着一种奢华的生活。但随着父亲的去世，家道开始中落，小晏在仕途上也历经沉浮，颇不得意，饱经人间坎坷；同时，孤傲耿直的脾性又使他和当时的社会格格不入，苦闷、感伤无法排遣。这样，留连诗酒、寄情歌女对于一个身处此境的封建文人是势在必然。而当朝夕相处的红粉知己也一个个地离开时，词人的哀伤、忧郁更是无从寄托，也唯有“一片春愁待酒浇”。姜白石在《翠楼吟》中说小晏“仗酒解清愁，花消英气”。至情至性的词人正是试图通过“酒”、“梦”来把“清愁”稀释、冲淡，甚至忘掉，借以达到一种内心冀求的超脱。

沈祖莱《宋词赏析》云：“《小山词》中常见到‘梦’、‘酒’等语，多有深意。”或许，这种“深意”就是词人企图通过“酒”、“梦”来达到一种超脱吧！

词人的这种追求在其他的一些忆别感人的词作中也随处可见。如《临江仙·斗草阶前初见》、《鹧鸪天·醉拍春衫惜旧香》等词作中都有“酒”、有“梦”，这些字眼所表达的虚幻意象和上文的分析大同小异，都是词人在无奈的感伤中希冀达到超脱现实痛苦的一种手段。

小晏通过“酒”、“醉”、“梦”，使感别怀人的词作中处处渗透着一种痛苦而无奈的超脱，这种表现方式在他感怀心情冷暖的作品中也时有涉足。如《阮郎归》：“天边金掌露成霜，云随雁字长，绿怀红袖趁重阳，人情似故乡。兰佩紫，菊簪黄，殷勤理旧狂。欲将沉醉换悲凉，清歌莫断肠。”这首《阮郎归》是词人感怀人情世故，内心悲凉达到极点时的渲泄。年轻时的晏几道不知有过多少欢娱的朝暮，家道衰落以后，对于人情世故、悲欢离合有着更多的体验。过多的世态炎凉、过多的离别无奈，使词人心凉情伤，天真的心肠不免时时蒙受悲凉。

《阮郎归》中，词人一抛和“莲、鸿、萍、云”的凄凄别情，“绿杯红袖趁重阳”，享受着故乡般难得的人情。然而，尽管有情的温暖，有过节的兴趣，但悲凉仍旧排除不了，只能希望借助“沉醉”来抑制它、忘掉它，把“沉醉”当作和“悲凉”置换的对象。这样就淋漓尽致地表现出词人心中的重重矛盾、层层挫折，必有不堪回首、不易诉说之慨，只有“欲将沉醉换悲凉”来暂且偷安，实现片刻的超脱。然而，“沉醉”能否对换“悲凉”，这又是一个渺茫而实际的问题。这样，末句虚实相生，使这首词意境沉着厚重，余韵悠长。

纵观宋代词作，词中盛行“酒”、“醉”、“梦”者不止小晏一人，单在词风和题材上和小晏较多相同的大晏的词中，“酒”、“梦”等语也不算少见。但细细品味．小晏词中的“酒”、“梦”和大晏词中的“酒”、“梦”的内涵颇不相近。

如大晏《浣溪沙·一曲新词酒一杯》和小晏《临江仙·梦后楼台高锁》中都有“酒”，但两个“酒”字却表现出两种不同的心境和意境。大晏词中的“酒”有着一种轻松喜悦的感情色彩，描绘出一种潇洒安闲的仪态，一个“酒”字把封建士大夫那种漫步“小园香径”，举杯叹落花，感时伤春而又志得意满的形象勾勒出来。而小晏词中的“酒”则是落魄的封建文人以感伤、愤懑和无奈酿制而成的，它是一个千头万绪解不开的情结，表达了词人在一筹莫展的境况下内心所追求的那种无奈的超脱，哪有半点其父的安闲逸适之态？

大、小晏词中相同的用语表现出不同的心态，归根结底取决于他们处的社会地位不同。

总之，小晏词中的“酒”、“醉”、“梦”是具体的写实，更是抽象的写虚，虚实相映，以虚为重，在“酒”和“梦”中寄托了词人的一种追求，追求超脱现实，这种追求是痛苦的，也是无奈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