进城，投亲寄居的爱与怨

她好心收留侄儿，短短四个月后，侄儿竟然杀死了她的丈夫。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？至今，她都难以释怀——

（一）

现年40岁的谭慧娟出生于湖北恩施自治州农村。上世纪90年代，她大学毕业后来到广州打工。在一次老乡聚会上，她与邓笛相识并热恋。

邓笛是湖北咸宁人，比谭慧娟大一岁，也来自农村。他以前在家乡当老师，多次获得优秀教师称号，而且自幼酷爱民族乐器，对吹奏笛子、洞箫、葫芦丝、巴乌等乐器有着惊人的天赋，可谓无师自通。认识谭慧娟时，他刚刚在广州创办了一家葫芦丝音乐培训中心。

2000年，他们举行了婚礼，两年后生下儿子鹏鹏。2007年起，邓笛开办了多个网络视频教学课堂。经过十余年的艰辛打拼，他渐渐功成名就，被吸收为中国管弦乐葫芦丝巴乌学会会员，当选广东省音协葫芦丝巴乌专业委员会常务理事，并加入中国音乐家协会。

2010年，谭慧娟夫妻俩在白云区一高档小区购买了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，并买了车。也是在这一年，邓笛出版了自己编著的《十二孔陶笛实用教程》和《葫芦丝初级教程》两本书，得到了音乐界的广泛认可和众多音乐爱好者的热捧。

丈夫的成功，不但让一直在背后默默支持的谭慧娟十分自豪，也在谭慧娟的娘家传为佳话。

“姑妈，我高中毕业了，想去广州打工，好吗？”2011年7月的一天，谭慧娟接到侄儿谭博的电话，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。

两天后，谭博从湖北恩施到达广州。在车站，谭慧娟拉着侄儿的手上下打量，高兴得合不拢嘴。谭博有些内向，来的当天，刚好是周末，晚上邓笛开车带着一家人去酒楼吃饭。看着热闹的场面，谭博更加放不开，一直闷头吃饭。回去的路上，邓笛说：“你不要太紧张，就把这里当自己的家，先休息几天再去找工作，有什么需要就跟姑姑说。还有，在城里了，你要学着点，尽快长进……”谭博点了点头。

一周后，谭博开始独自出门找工作，却屡屡碰壁。去网吧应聘管理员，对方得知他刚毕业，没经验，便笑着讽刺他：“我看你是想来这里蹭网的吧！”去餐馆应聘，老板又嫌他不会粤语、手脚笨拙。

谭博自卑起来。而且，在姑姑家住得越久，他越感觉不自在，比如进屋要脱鞋；广州的夏天太热；没有知心朋友等，这些都让他很不习惯。尽管有小姑的关心，仍没法改变谭博对这座城市的陌生甚至拒绝。

（二）

谭博的这种情绪，影响了他对姑父的感情。在谭博的印象里，姑父每天早出晚归，工作繁忙，回家后话也不多，表情严肃，还总是严厉地“调教”鹏鹏……这让谭博感觉姑父脾气大，不好相处，有时甚至觉得姑父是指桑骂槐，指责自己。其实，未满20岁的谭博哪里能读懂姑父望子成龙的心情呢？

邓笛从鄂东南山区一路打拼而来，好不容易立足广州，虽然买房了，但房价每平方米近2万元，背着近百万元房贷；2011年初，谭慧娟又生下了小儿子，在广州养育两个孩子，压力可想而知；他虽然开了培训中心，但是如今的兴趣培训班遍地开花，竞争激烈，而且他追求的是为艺术奉献，做生意不纯粹是为了金钱，所以他在网上很多教学都是免费的；他活在精神世界里，却又不得不为物质劳碌奔波。

到了9月，谭博还是没找到合适的工作。一天晚上，谭慧娟对他说：“别急，你姑父准备开一家乐器行，到时你帮忙搞搞装修打打下手吧。”邓笛也说：“你这种状况，找工作也挺难的，还是先跟我锻炼锻炼吧。”

那段时间，邓笛因找店铺不顺寝食难安，回到家就关在书房里吹笛子，或者在网上与学员交流。谭博却以为是姑父不理小姑了。一天晚上，他和表弟都睡着了，姑父和小姑又不知因为什么在卧室吵了起来，他醒来从门缝里看见小姑正坐在沙发上悄悄抹眼泪……他十分心痛：“姑父为什么会这样呢？”他左思右猜，彻夜难眠。

夫妻之间，吵吵闹闹本来很正常，但在谭博眼里，却成了姑父欺负小姑。他越来越为小姑打抱不平，对姑父有了一种反感甚至怨恨的情绪，但这种情绪他不敢表现出来，只能积蓄在内心，一点点地发酵。

10月底，邓笛最终敲定了位于广州大道北梅兴街的一间店铺。为了尽快开业，他叫来一个装修师傅，让谭博帮忙做小工。谭博对装修一窍不通，每天站在店里手足无措。装修师傅便说他笨，还向邓笛告状：“你这个小侄儿呀，太懒了。”邓笛便教导谭博：“难怪你来广州两三个月了还找不到工作，好吃懒做怎么行呢？都20岁的人了，就不能手脚麻利点？走，跟我搬材料去。”

刚被装修师傅欺负，又被姑父骂，谭博心里不平，可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跟姑父到附近的建材店搬东西。路上，他不小心摔碎了一块瓷砖，姑父又大声呵斥他：“真是没用。”谭慧娟知道后便劝丈夫不要这样，但邓笛冲着妻子说：“你不要总是宠着，他又不是孩子了！不改正，今后又怎么会有出息？”

谭博委屈地哭道：“你为什么总这样对我？你是不是不想让我住了？我明天就走！”谭慧娟连忙劝说谭博。晚上回到家，谭博听见小姑和姑父因为自己在卧室争吵。谭慧娟说：“他成人了，有自己的尊严，要顾及他的感受。”邓笛则说：“正因为他这么大了，还不懂事，所以我得教育他，我这也是为他好……”邓笛性格耿直，加上以前当老师养成了严格的教育风格，所以他对谭博的态度也在情理之中。只是谭博不能领会姑父的苦心，敏感地认为姑父可能是嫌弃他寄居了。

就这样，谭博对城市生活的不适、对姑姑本能的爱、对姑父的不理解，掺杂成一种复杂的情绪。这些情绪渐渐聚焦，全都集中到了对姑父的不满上。

（三）

2011年11月中旬，对姑父心怀不满的谭博主动搬走了，与在广州打工的堂哥一起住。而谭慧娟夫妇忙着开业，并未察觉到谭博的变化。有什么需要做的，邓笛继续使唤他，遇到不顺心或看不惯他的地方，性子急的邓笛照样训他。谭博越来越感觉姑父很可恶。

11月28日，谭博被邓笛叫到店里帮忙，他一不小心，弄坏了新买的打印机硒鼓，遭到一顿斥责。当晚，谭慧娟叫他去家里一起吃饭，期间他听小姑和姑父在商量准备12月初开业。这本来是一件很喜庆的事情，但邓笛夫妇因为开业宴意见不合争了起来，继而又因为其他一些家庭琐事越吵越凶……最后，邓笛竟摔掉筷子，还踢烂了一条凳子，生气道：“那这店就别开了，日子也别过了！”

谭慧娟伤心地哭道：“我每天辛辛苦苦拉扯两个孩子，里里外外忙乎，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。”见小姑气呼呼地进了卧室，谭博不敢再呆，只好尴尬地离开了小姑家。

谭博回去后，越想越气，小姑那么好，姑父竞这样对她，太欺负人了。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——好好“教训”一下姑父，让他对小姑也对自己好一点。

第二天早上，谭博顺手从茶几上拿了一把小水果刀藏在挎包里，然后来到位于广州大道北圣地大厦的培训中心找姑父，工作人员告诉他“老板不在”。10时40分，他又来到梅兴街“笛葫乐器行”，看见姑父在店里，正面朝着电脑，背对着门口，悠闲地吹奏《青藏高原》。他快步走进去，把水果刀架在姑父的脖子上，轻轻划了一条小伤口。

正聚精会神吹箫的邓笛被吓了一跳，扭头一看，竟是侄儿，便呵斥道：“你想干什么？”谭博握刀的手还在发抖，他本来只想用这种方式吓唬姑父，便说：“你从今以后不许欺负我小姑，不许对我再发那么大的脾气，不许骂人、摔东西……—可他还没来得及说完，愤怒至极的邓笛一把打掉了谭博的水果刀。

邓笛的强势反抗，使得谭博更加失去理智，他又摸出了一把随身携带的折叠刀，慌乱地刺出。这一刀正中邓笛的喉部，他发出了一声惨叫，怕谭博再下毒手，便捂着流血不止的喉部跑出乐器行，朝外面的马路跑。谭博见姑父逃走．以为没什么事，便追了出去，想阻止姑父去报警。在路上两人又缠打了一会儿，邓笛终因流血过多、体力不支而倒地……

见姑父可能不行了，谭博很害怕，迅速逃离现场，最后逃往上海。邓笛倒地后，有路人报警并拨打120，但医生到场救治时，他已伤重死亡。

2011年12月8日，广州警方在上海将谭博抓获归案。2012年8月24日上午，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此案。谭博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，他坚称自己并非故意杀死姑父，他所做的一切只是想出气，教训一下脾气暴躁的姑父，特别是要教育他对小姑要好一点。2013年3月，谭博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。

在这个大迁徙时代，像这样的城乡亲情，还有很多很多。对于年轻的“进城一代”，有没有想过该如何学会做人和与人相处？而那些像谭慧娟夫妇一样善良的人，在尽力帮助别人时，有没有考虑过对方的内心感受，做到及时沟通，以免好心办了坏事？愿此案警醒人们。

（文中人名均为化名。）

（转自：《奠愁》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