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H370航班上的第84号乘客

文／林珊珊 申文静 石慧

编者按：昆明火车站暴力恐怖事件仅过去一周，就发生了震惊全球的马航失联事件。在电视新闻中公布乘客名单时，第84号乘客的名字被打上了马赛克。于是，人们纷纷猜测，第84号乘客是谁？一时谣言乱飞，甚至有网友联想到恐怖事件、恐怖分子。其实，这位第84号乘客是新疆喀什的一位青年画家。这次去马来西亚参加书画交流笔会是他第一次出国，也是他绘画生涯中一次新的机遇。然而，非常不幸的是，他在马来西亚领取了“大红花奖”后登上了MH370航班……

他的名字叫买买提江·阿布拉。

2014年3月7日23点，登上MH370航班前，买买提江·阿布拉给米尔艾合买提·尼亚孜去打去电话。后者说：“我们都在学校里，等你回来。”

MH370航班并没有如期抵达。随后消息传来，飞机失去联系。

亲朋焦灼等待，失联飞机上84号的消息

在首都机场等待肉孜阿洪时，衣马木艾山江话很少，手里一直握着两个裹在透明袋中的玉米棒，这两天他觉得像是做梦一样。

肉孜阿洪是衣马木艾山江的好朋友买买提江的哥哥。飞机接近22点才抵达，可衣马木艾山江两个小时前就站在这儿了。前一天，他也像这样守候在机场，却没有等到买买提江。朋友米尔艾合买提告诉他，飞机失联了。“失去联系？别开玩笑。”衣马木艾山江不相信，更不愿接受这个消息。“是真的！”米尔艾合买提去搜名单，并没有看到买买提江的名字。他又查看生日栏，是一位84号乘客。

衣马木艾山江一直低头刷手机，他很困惑：一会儿说降落，一会儿说坠毁，一会儿发现油污残骸，一会儿又否定，一会儿冒出几个假护照，一会儿又有家属发现手机打通了……至于遭遇恐怖袭击的揣测，更是沸沸扬扬。他有时茫然抬起头问：“现代科技这么发达，怎么会找不到一架飞机呢？”

肉孜阿洪几乎不会说汉语，他戴着一顶民族帽，望着车窗外，但并不具体看什么。在丽都酒店二楼，马航失联客机上的部分中国乘客家属正在安静地等待办理护照。经过一天的情绪动荡后，大家暂时投入了眼下细碎的事情和目标中，井然有序地被安排着填表、签字、排队上车前往出入境管理部门。肉孜阿洪默默地随大家办完这一切，尽管他并不知道去马来西亚做些什么。

第二天，肉孜阿洪呆坐在中方政府的通气会上。人群聚集在前场，几名负责人讲述了进展、付出、努力和功劳。到了提问环节，家属的情绪再次被点燃，质疑、指责、控诉，要求回复“究竟是不是劫机，还有没有生还的可能”的提问。一位女家属咆哮起来：“我的眼泪都流干了！”

买买提江的一位朋友想上前，被衣马木艾山江拉住了。肉孜阿洪靠在后场的侧边，衣马木艾山江没能忍住眼泪。

84号的理想，用画作让世界了解新疆

整个寒假，衣马木艾山江都待在买买提江15平方米的画室里，和他一块作画。买买提江知无不言，把技法全部教给他。他们是大学同学，又都是在喀什任教的美术教师。

买买提江醉心于油画。几年来，他们总在周末相约去写生作画。画农民、高台民居、喀什老街，画这最西部边陲城市古老的沉淀。买买提江从小热爱画画，曾是村里的小队长，反复参加考试，终于在第四次考试后被新疆师范大学录取。据喀什师范学院办公室主任玛依拉回忆，2001年，买买提江到该学院担任美术教师。

2006年，买买提江重返母校进修。他的班主任、美术学院党委书记莫合德尔教授对他很欣赏：“他用内心的执著和真诚面对故土和自己的画，使画面有一种原生态的质朴、没有杂质的单纯。”在莫合德尔教授的支持下，买买提江在毕业时第一次举办了个人画展，这让他备受鼓舞。

买买提江沉默寡言又憨厚纯真，他没有业余爱好，艺术是他和别人交往的唯一主题。“35岁的大男人了，见到老师还是会脸红，”莫合德尔教授说，“但一提到画，他整个人就眼睛放光。”还时常通过微信让老师看他的画法。莫合德尔教授记得有一次去喀什某县开会，买买提江陪着他坐了近两个小时的车，他们一直在车上聊油画，买买提江让莫合德尔教授给他提些意见。

喀什距离乌鲁木齐1500公里，与塔吉克斯坦、阿富汗接壤，是个民族特色浓郁的城市，当地人会骄傲地说：“没有到过喀什，等于没有到过新疆。”莫合德尔教授说，那里没有喧嚣，但也没有艺术的交流，更没有热闹的艺术品市场。喀什的画家圈子十分寂寥，没有专门的画院，中学的教师和师范学校的教师构成了这个圈子的全部，他们更像是一群时常感到孤寂和困惑的业余爱好者。

内地来的画家热爱沙漠和胡杨林，他们钟情描绘塔吉克人的生活，“塔吉克人住在山上，眼睛是蓝色的，鼻子高，特别像外国人”。衣马木艾山江说，越是民族的越能满足内地画家对“他者”的想象，而喀什当地的画家跟他们很少交流。

买买提江每个月都与朋友相约聊艺术，一起画画、在画廊办画展是他们最愉快的时刻。3年前，买买提江告诉莫合德尔教授他想去北京学习，但远离家人让他顾虑。莫合德尔教授鼓励他多出去看看。2012年，买买提江的一幅《展望》被中国美术馆收藏，他还通过考试被中国油画院录取。在买买提江之前，没有喀什画家去过中国油画院。一年学习结束后，他像大画家一样让朋友们惊讶。

衣马木艾山江说，最近这三四年情况变了，很多喀什画家有机会到内地进修。2013年，衣马木艾山江来到中国传媒大学，跟油画班的学生一起上课、进画室，同行的7个人有《新疆日报》的记者和当地电视台的主持人。寒假结束后，买买提江来到北京，在衣马木艾山江的宿舍里住了10天。每天8点，他们从中国传媒大学出发前往中国油画院，在那里准备画框、宣传册、文字说明，忙得顾不上吃午饭。但是，买买提江却很兴奋，因为他将应邀和其他23位画家前往马来西亚吉隆坡参加书画交流笔会，展出他的画作。与买买提江交往了20多年的朋友艾因·阿布都说：“买买提江6岁时就开始学画，他想通过自己的作品让世界了解新疆。”

这是买买提江第一次出国，也是他创作生涯新的机遇。衣马木艾山江理解买买提江的志向——成为新疆现实派大家。

在马来西亚，买买提江度过了兴奋的5天。他给衣马木艾山江去电话说，马来西亚之旅的效果超过了自己的预期。他在微信朋友圈分享收获：在马来西亚大中华会堂拿了大红花奖，中艺网刊登了对他的介绍和评论，马来西亚一家电视台采访了他，一幅画被马来西亚东方艺术馆收藏了……

3月7日晚上，买买提江登上MH370航班，航班却没有如期抵达。

84号乘客，央视摄影师的第18个拍摄对象

如果不是失去联系，买买提江将成为库尔班江第18个拍摄对象。

库尔班江是中央电视台一名摄影师。几年前，在喀什的一家画廊里，他遇见了买买提江，此后两人便成了朋友。3月2日，买买提江飞往马来西亚时，库尔班江本想去送他。可3月1日晚上的昆明事件让库尔班江的情绪低落到极点，第二天整个人都瘫在家里，“新疆人”又得背这大黑锅了，他想。

库尔班江是位时尚帅气的年轻人，他说看到买买提江的名字在电视上播出的名单中被遮住时，他保持了冷静，随后发了几条微博，说84号买买提江是新疆著名的年轻画家，并贴出他的画作《我的故乡》。

库尔班江对故乡很热爱。他从前在和田做生意，后来又到中国传媒大学旁听了4年课，拍起了纪录片。在经历种种不便之后，他觉得自己应该放下“沉重的民族包袱”，去做沟通的桥梁。

有一次，库尔班江和团队去新疆拍摄。到了乌鲁木齐二道桥，他建议去大巴扎吃饭，可导演有些害怕。库尔班江什么也没说，收走了导演的手机和钱包，让他从居民区自己走回六七公里外的宾馆。这是库尔班江的一次实验——最终是陌生的维吾尔族人把导演送回了宾馆。

“人心是通的。”库尔班江说。他信奉真诚沟通就能消弭误解。昆明事件之后，他在北京街上打车，招了七八辆都拒载，他只能趁别人下车时赶紧挤上去。在车上，司机问他是哪里人？他说是中国人。司机又问他是哪个地方的，他回答说是新疆的。司机下意识地踩了一下刹车，说他不是不拉新疆人，而是新疆人脾气大，有时不理解人，容易吵起来。库尔班江又问：“那您后悔拉我了吗？”“不后悔。”司机说。

2013年从美国回来后，库尔班江开始了一部纪录片的拍摄计划——《我从新疆来》，他拍了新疆各行各业的人，包括厨师、学者、音乐人、信奉伊斯兰教的汉人……第18个拍摄对象便是买买提江，一位沉浸在绘画世界的维吾尔族青年。

3月8日下午谣言乱飞，对84号乘客的猜疑最终消逝在混乱与震荡中。库尔班江焦灼地等待消息，没想到收到了网友的道歉：“对不起，我刚看到这个名字，就联想到恐怖事件、恐怖分子，我感到自己特别愚蠢，非常对不起。”

“我的梦”，84号未完成的系列画作

买买提江的妻子努尔古丽出发去北京前，9岁的女儿说：“妈妈，我知道爸爸在一个沙漠里，孤零零一个人，他向我们走着，你一定要去把他带回来。”

努尔古丽是一名副乡长。她每天一早就出发到乡里，晚上才能回到城里。买买提江每天骑着电动车送女儿上小学。

3月10日晚上，库尔班江去首都机场接努尔古丽，她身材高挑、面容憔悴，一身黑色大衣，戴着金色大耳环。陪她来的玛依拉老师说，她这身装束自3月8日以来就没有换过。几天来总反复一句话：“我不该让他去马来西亚。”

夜里，轿车驶出高速公路，周围一片寂静。库尔班江说起两年前买买提江带妻女来北京游玩，自己没能同去，很遗憾。努尔古丽放声大哭起来……

库尔班江说，买买提江特别希望带着家人出国。如今，努尔古丽和肉孜阿洪仅花一天时间就办上了出国的护照和签证，他们感叹竟以这样的方式与买买提江一前一后出国。

在丽都酒店的房间里，买买提江的十多位家属、朋友聚在一起，男人们总算认真地吃了一顿饭，可努尔古丽还是没有胃口。玛依拉讲起维吾尔族安慰人的风俗，讲起这些天努尔古丽的情绪，也讲起买买提江去马来西亚之前同事们的骄傲：“买买提江是我们喀什师范学院的教师，是画家团里唯一的新疆人。”

衣马木艾山江说，自己只要画画，就能感到幸福。2014年夏天，他将结束课程，回到喀什。他也像买买提江一样，画作的主题总是离不开故乡。

喀什这些年变化很大。2011年，喀什成为国家第六个经济特区，当地政府提出建设第五代新城的庞大计划，广场、高楼和现代化的展览馆，像所有内地城市一样，几乎一夜间换了面貌。买买提江的作品里时常表现的高台民居正在进行修补。

莫合德尔教授说，在买买提江的画作《展望》中，他的关注点开始转向人的生存状态和城市的变迁，农民悠闲地眺望新建的大厦，生存环境在悄然变化，欣喜混着茫然，是一种复杂的心态。

一位网友看完这幅画后发了一条微博：在现代化建设的“热土”上高楼拔起的背景下，似乎对画中人只是一幅背景？他们融人进去没有？男的女的，就这样坐着，大都给了侧面的脸，表情是好奇、焦虑、期待……

过去几个月里，买买提江开始了他的最新系列画作——“我的梦”。他告诉衣马木艾山江，在“我的梦”系列画作里，他将追随自己的内心，不为外界影响。这些原本打算从马来西亚回来后完成的画作，有的已经上色，都讲述着人在环境中的生存状态。其中一幅是他的自画像。（摘编自《南方人物周刊》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