为他人活，也为自己活

刘诚龙

东汉有位毛义，安徽庐江人，曾被誉为高德典范。他居陋巷茅庐，一箪食，一瓢饮，曲肱而枕，甘贫若饴，富贵不淫，贫贱不移，高名远播。

南阳张奉，听说庐江的毛义不慕权贵，自守节操，敬慕不已，便买了一张旧船票，去登毛义那艘客船。

千里迢迢，张奉来到庐江，却是大失所望。毛义倒在，高德何在？他刚一落座，略寒暄，没来得及细说拜访缘由，就听到外间敲锣打鼓，闹闹嚷嚷，一群人奔毛义家来。他们来干吗呢？送喜讯的呢。公人给毛义家送来了一张红彤彤的录取通知书，是一张命毛义任安阳县令的任命书，“以义为安阳县令”。

富贵来了，毛义是一副什么形态？“义捧檄而入，喜动颜色。”他脚不点地地往屋里跑，大喊，娘，娘，我的娘哎，我也当县长了。

说好的清高呢？说好的高尚呢？好像都烟消云散了。张奉见到的是毛义富贵即淫，只有长叹一声。唉，毛义不是高居神榜的偶像，毛义是一地鸡毛的呕像。

百闻不如一见，一见便可把人看死吗？其实也不是，要多看几回，多看几眼，才可抵近真相。

毛义接了任命书，确乎是喜洋洋，他也去履职了；履职路上，确乎也是兴冲冲。几年后，官府更高职务的任命书送来了，这次，毛义不再接。不接再送，任命书十二卷，卷卷有毛义名，毛义无论如何都不接，他再也不愿“嗟余听鼓应官去，走马兰台类转蓬”了。

是厌倦了职场？他本来厌倦，一直厌倦；是赚足了家资不用再怕贫穷？他本来贫穷，一直甘于贫穷。毛义所以要去应官，源自他最初接到任命书，老母亲还健在。他不喜欢富贵威武，但母亲喜欢，母子各有志，先遂谁志？孔子说是“不违”，母子各有志，两志有冲突，那就违自己之志，先遂母亲之志，是谓“不违”。

张奉多看了几眼，多看了几年，晓得毛义清高之节不是假装，并非表演，只是“往日之喜，乃为亲屈也”。

毛义的可嘉，在于他的“坚守”，坚守他的清高，坚守他的淡薄，坚守他鹤鸣于野的姿态；而我看来，毛义更可敬的，不是他的坚守，恰恰是他有段时间“不坚守”。

他喜欢高蹈，他母亲爱世俗，为让他母亲高兴，毛义委屈自己，他忘却了自己当初的选择，他甚至忘却了周围对他投来的异样目光，去过了一段他自己并不期待、并不喜欢、并不认可的生活。

为自己活着，活出自己，这或是我们活着的宣言。为自己活，就一点儿也不能为别人活一下子？你很讨厌上街，很烦打牌，最痛恨扎堆玩游戏，朋友自远方来、同事串家门来、兄弟姐妹节日团圆来，你就不能放下架子、放下活计、放下自订的原则，跟大家玩一下、闹一下、聚一下？你并不喜欢你的职业，可是你的爱人需要你的职业，你就不能装着喜欢着？

活着说短也短，说长也长。这许多日子，你都要自己全占，自己使用，分秒都不与他人？为父亲母亲，为爱人孩子，为兄弟姐妹，为亲朋戚友，为邻里同事，你都不愿意？就几个春秋，就一年半载，就一个月份，就一个星期，就一个夜晚，你都不给？物质上，你一毛不拔？日子上，你一日不拔？

一日也不为别人活，那也太卑鄙；一日也不为自己活，那也太卑微。

人活着，是要拿出一些日子，给别人活的，那是人生必须付出的，这也是你活着的一部分价值所在。

但我们活着，活过去之后，若不能为自己活回来，那也是白活了。毛义为母亲而过了一段他不想过的日子，但他母亲过世了，他不必违心了，不必去过有损他情趣、有损他尊严、有损他理想的日子了。他活回来了，活出自己了。

为别人活一下子，活出自己的精神来；为自己活一辈子，活出自己的精彩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