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菜鸟”班主任最后的“武器”

卫青

今年是我从教的第九个年头，虽然早已经不是一个新教师了，但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新班主任。2011年第一次当班主任，跟着这届学生，今年到了高三：三年来，一直觉得自己班主任当得很失败，付出很多，收效甚微；教训很多，经验没有。此时此刻，我可以说些什么呢？

对了，说说她吧，那个在今天放学时还笑着跟我说“老师，再见”的女生。

关于她，还真是有很多故事……

她是高二文理分科时来到我们班的。那时候我还没从第一年当班主任的手忙脚乱中回过神来，高二文理分科后新进的陌生成员又来了。我有点兴奋，但更多的是不安，不知道等待我的会是什么样的面孔。

一群班主任拿着分班后的学生名单在兴奋地交流着班级里的新成员。看到我们班学生名单上有她的名字，一个老班主任惊讶地高声对我说：“芬居然分到你们班上了啊？”我一愣：“你教过的啊？她怎么啦？”那个老班主任好像意识到自己的失态，声音小了一点儿：“我是没教过的，但她这么有名，你居然都不知道？”我这个菜鸟班主任一直孤陋寡闻，便执着地向他打听，他却支吾起来，不肯细说。可能是碍于旁边很多其他班主任吧，我也没有再追问，心里已经开始不安。

我打听到芬高一时所在的班级，特地找到她的班主任，面对面进秆长时间细致的咨询，终于明白了那个老班主任的惊讶。

芬在初中时就已经全校闻名了，曾经因为种种出格的举动搞得整个班级鸡犬不宁，无论师生，谈之色变。之后以择校生的身份进入高中，依然故我，整个高一阶段都是班主任的重点防范对象，但防不胜防，在班主任的严密监管之下还是状况百出。最后班主任也无计可施，只好听之任之了。从班主任口中我还了解到，她有一个蛮不讲理的妈妈，动不动投诉老师甚至要求换掉老师，会不分时间场合大吵大闹……在她的高一班主任同情而又担忧的目光中，我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，内心一片茫然。我这只“菜鸟”怎么能搞定她呢，准确地说，是搞定她们母女。

果然，料想之中的、意料之外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地，都来了……

进班第一天，就不得不注意到她。所有人都穿着校服，只有她例外。衣服颜色艳丽，样式新潮夸张。隔壁班的班主任跟我开玩笑：“你们班那个女生的玫红紧身裤真抢眼啊。”我也苦笑着接他的话茬：“你有没有看到她的鞋跟比我的还高。”还有，很明显，她化妆了，睫毛膏、粉底、唇彩……统统往她那张青春飞扬的脸上招呼；并且从她那精致的妆容来看，她化妆的技术绝不是这两天才练出来的。开学第一天，至少我们这一层楼所有的老师学生都知道了我们班有一位“美女”。

然后是她早自修迟到、上课迟到、课堂睡觉、自修课吵闹、抄作业、跟男生过密交往……

我想到的没想到的她都做到了。

我并没有冷眼旁观，我有努力过，想要通过我的教育去挽救她。开学一周内，我找她谈话的次数就超过跟班上其他学生谈话次数的总和，并且每次都是长谈，有理有据，就事论事，绝不以势压人，也绝没有翻旧账。可最后我发现，每次我说得口干舌燥，哪怕慷慨激昂，哪怕义愤填膺，到了她那里，都没有任何收效，就像重重的一拳打在棉花上，或是一块石子投入深深的枯井。比如化妆，说了无数次，她从来没有承认过，还说出“我天生丽质”这样的话，脸上一副世故漠然的表情，连丝毫愧疚的神色都没有；关于抄作业，教育多次之后，她终于不抄了，但是再也看不到她交作业了；关于迟到，在对她教育了多次宣告失败的情况下，我想到了寻求“外援”，打电话给她妈妈提醒孩子早起，可她妈妈却说“心疼她晚上睡得迟，不忍心叫醒她”……

对于这样的学生和家长，心力交瘁的我无言以对。有时候想到她，想到她们母女，我甚至都会睡不着觉。我在想，作为班主任的我该怎么办。还有，其他学生都看着呢，我该怎么去面对他们呢？我觉得很累，无能为力，甚至生出绝望．想放弃了，

后来发生了一件事，却让一切有了转机，这是我始料未及的。

像她的种种让人不愿回想的过往一样，事情的起因依然让我颇为头疼。

有一天下午第一节课刚开始的时候，我接到了她妈妈打来的一个电话，电话那头，她妈妈好像很吃力的样子，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着急地跟我说：“卫老师，芬不见了，你能不能帮我找找她。”一时之间我有点摸不着头脑，说：“不可能啊，今天早上她还在学校，现在这个时间她应该正在上课，我们班这节课是体育课，她可能去操场了。你现在在哪里啊，为什么说她不见了？”她妈妈依然喘着气：“我现在就在你们学校，正在楼梯上，中午我见过芬了，刚刚跟她吵了几句，现在她跑了，不知道去哪儿了，操场上我也找过了，老师同学我也问过了，现在找不着了。”我越听越奇怪，只好先安慰她：“你别着急，我们先见个面，你把事情说清楚，我们一起去找她。”放下电话，我走出办公室，站在学校长长的天桥上，我见到了那个因为急得到处找女儿而累得气喘吁吁的妈妈，虽然在这之前也用电话沟通过，但那是我第一次跟芬的妈妈面对面地交流。

见到芬妈妈的那一刻，我是有点吃惊的，一度怀疑站着我面前的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她的妈妈。我一直以为，衣着鲜艳夸张，小小年纪就化妆打扮的芬一定有个年轻漂亮时髦的妈妈，她的装扮是受到了家里的影响和默许，甚至还很自信地确认她的诸多化妆品多半是来自她妈妈那里，不然一个小女生哪来这么多零花钱去买化妆品。但是见到她妈妈的那一刻，我开始对以前的想法产生了怀疑。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完全不施脂粉的女人，憔悴邋遢，颇显苍老，跟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。从外表上看，她更像是芬一个年纪更长的长辈。在我从教的这么多年里，也见过很多的学生家长，她无疑是我见过的最显老态的家长。安静的天桥上，很少有人经过，我站在那里，听一个母亲着急而又茫然无措地述说着对女儿的担心与无奈。她似乎还未从到处找女儿的奔波中缓过来，一边说一边喘着气，因为着急又语无伦次。风吹起她原本就凌乱的头发，我更清楚地看到了她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。想到芬一直以来的表现，我突然就看懂了这位母亲跟年龄极不相称的苍老，也理解了她此时此刻的焦躁，甚至原谅了她曾经的蛮不讲理。英国有句谚语： “知道了一切就原谅了一切。”是的，见到这位母亲的那一刻，以前对她的种种成见，我终于渐渐放下。我心软了。刚开始接到电话时的恼怒渐渐平息，我心平气和而又耐心地听她讲事情的来龙去脉，真诚地安抚她。

原来她今天上午放学时来接女儿回家吃饭，结果在校门口看到女儿旁若无人地打手机，她知道学校规定不准带手机，一着急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冲上去夺女儿的手机。女儿自然不会就范，一边说手机是别人的，一边掉头就跑，妈妈再去追已经追不上了。就这样僵持了一个中午，两个人午饭都没吃。到了下午，妈妈放心不下，又追到教室里来问女儿要手机，女儿就在妈妈眼皮子底下逃了个无影无踪，课都没去上，妈妈实在找不到人了这才给我打了电话。我终于看清楚，这不是传言中的“跟老师对着干”的“溺爱女儿”的“蛮不讲理”的家长，而是一个想要好好教女儿却没有好的教育方法的可怜母亲。我首先肯定了并感谢她对学校工作的支持与配合，然后也真诚地提醒她哪些做法可以改善，遇到问题应该用什么方法会对女儿更好，甚至跟她说万一自己解决不了就直接告诉我，我来帮她解决，而不是像今天这样，弄得母女冲突对立不可收拾。我想气头上的芬肯定不想在这个时候再看到妈妈，所以便让芬的妈妈先回去，剩下的事情我来解决。

芬的妈妈犹疑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，不停嘱咐我找到人了给她打电话。我嘴上说着“你放心”，心里其实也在发虚，对芬的教育失败了这么多次，这次的事情又这么棘手，我能搞定吗？接下来该怎么办呢？

安抚并送走了芬的妈妈，我开始找芬了：

还好，芬并没有跑出校园，她只是为了躲开妈妈，在学校里游荡了一圈之后，又回到操场上体育课了。

我在教室门口叫住了她。当着其他同学的面，我神色平静，声音温和，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：“芬，你过来一下，老师有点事情想跟你说。”她走到我跟前的时候，我还亲昵地搂了一下她的肩膀。即便是这样，听到老师找她，芬脸上顿时就僵住了——是啊，她的经验告诉她，老师找她总没好事的。

说实话，对于这件事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，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开口。我本来想带着她去办公室谈的，考虑到办公室人多，有些话不方便说；并且办公室会给学生带来压力，我突然改变主意，改换了谈话地点。

我带着她往办公室楼下走去，一层一层地走下楼，穿过长廊，穿过教学楼，穿过行政楼，走过平坦的操场，也走过崎岖的石子小路，一直往前走，到底要走到哪里去，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。一路上，我在前，她在后，我带着她在学校里绕了一个大圈子，可以说穿过整个校园，步子不急不慢，一路上，我一句话都没说，她也只是跟着我，一句话都没问。我知道她的心情是沉重的。其实我也是，走这么长的路，费这么多时间，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还没想到一个合适的解决办法。我的心情也不轻松。

终于，我在学校那个小草坪停住了脚步。看看四周，我找了一块大石头坐在了上面，然后指指大石头的另一端，说：“芬，你也陪老师一起坐吧。”她愣了片刻，最终坐了下来。

就在她坐下来的那一刻，看到她那张虽然涂脂抹粉但依然稚嫩此刻还沉重不安的脸，我突然做了一个决定。是的，我是一个菜鸟班主任，面对这个问题我想不到好的解决方法，但是我又发自内心地想帮她甚至是帮她母亲一把，所以我决定，豁出去了。

我在心里对自己说，如果她是我妹妹，我会怎么对她？或许没有好的方法，但我一定不会放弃！

所以，抛开一切，来一场开诚布公的交流吧。忘了我是老师，也忘了她是差生。

我开口的第一句话是：“芬，今天老师想跟你聊聊天，不是以班主任的身份，甚至不是以老师的身份，我就是想告诉你我内心最真实的想法。你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可以听一下，觉得没有道理就当我没说过。”

首先我跟她聊的是她的母亲。我没有提中午的事，也没有教育她要如何对待父母。我只是告诉她我见过她的母亲，然后把我心里最大的震撼告诉她——她母亲是我见过的最显苍老的母亲。我很真诚地告诉她， “你这么漂亮，我一直以为你也有一位年轻时髦漂亮的妈妈”，然后启发她，“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妈妈为什么比同学的妈妈看起来苍老”，开始她说是因为工作因为家务之类，我就问她“那你觉得跟你有没有关系”“你平时跟妈妈关系好不好”，她告诉我其实跟妈妈很亲，平时有什么事也愿意告诉妈妈，只是有时候觉得她管得太多太严，两个人都是急脾气，所以也会起冲突。我告诉她： “你妈妈其实很关心你，虽然有时候方法不太好。我们都是普通人，不能要求妈妈是个教育专家，她为你做了她能做的一切，她的急躁也是因为她在乎你。”我还搬出语文课上说过的一句话：“有些人没有用你期待的方式来爱你，并不代表她不爱你。”她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什么，在说到母亲的付出时，我看到她居然落下泪来。我第一次看到芬掉眼泪，一直以为她漠然倔强，其实是没有触碰到她内心的柔软。

接着，我又说到化妆及用手机的事情，以前我总是以学校有规定的名义进行粗暴制止，这次，我也换了个角度。我说，其实化妆用手机等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，在成人世界里这就是习以为常的事，根本就不算是错事，这是我们以后可以理直气壮去做的事，何必急于一时呢？现在分散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只会对自己不利，然后我又很真诚地跟她分享了我的一个感受：“在电视里，我有时候也会发现一些学生长发披肩，画着浓妆，还拿着手机旁若无人地大声讲电话，你也见过吧？那你看到这样的学生时是什么感受？你会觉得她们很漂亮很酷吗？”她摇头。我说：“是啊，这样并不会让她们更受关注和欢迎，反而引人侧目，那我们为什么要成为这样的人呢？你化妆时打电话时别人眼中的你，就是你眼中的那些学生，你希望别人用那种眼光看你吗？”她若有所思的表情让我明白她听进去了。

那天下午我们就一直这样坐在那个大石头上聊，快放学的时候才走。我一直把她送到教室。走上教学楼的时候，一路沉默不语的她突然对我说：“卫老师，谢谢你。”掏心掏肺地说了一个下午，我也百感交集，说： “其实也没什么，我也不知道今天跟你说的对不对，甚至都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，但都是我的真实想法，我只是想跟你说说心里话。”她落寞地说了一句：“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些。”

我忽然意识到，她和她的妈妈本质上是一样的，她也想变成一个好学生，但是终究力不从心未能做到。

以前一直对她很不信任，一直实行“严密监控”，自己很累，我想，她肯定也很累。放过别人，也放过自己。她原本比我想象中好。

这事以后，她的表现好了很多，再也没有迟到过，作业尽量交，上课想瞌睡时会拍自己的脸强撑着，每次看到我，都会大声地打招呼。看到她的变化我越来越觉得，只要肯去相信，就不会被辜负。

经常会想，从某种角度看，我其实是不适合当老师的，尤其不适合当班主任；我很羡慕那些有方法的班主任，四两拨千斤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。而自己却经常不知所措，除了一颗真心别无其他。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看，我当老师又有着自己的优势，这就是我很爱孩子，或者说我的性格里面本身就有许多“孩子气”。就教育技巧或者教育艺术而言，我有许多致命的弱点，因而在我的教育过程中，有过不少令我脸红的失误。但是，只有一点我可以毫无愧色地说：我有一颗真心！

这颗真心，可能是我这个“菜鸟”班主任能继续“战斗”下去的最后的“武器”吧。

（作者单位：浙江湖州市长兴中学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