浅谈《红楼梦》中迎春、探春形象

　　黑格尔在《小逻辑》中曾经提出要能见出“同中求异与异中求同”的观点。《红楼梦》中描写最多的，是那些处于同一生活环境中、年龄相仿、生活状况相近的少女。曹雪芹恰能同中求异，异中求同，写出在复杂环境中不同特点的人物，给人以深刻的印象。迎春和探春就是较为显著的例子。

　　迎春首次出场在本书第三回。当日，贾母吩咐姑娘们出来见刚来贾府的林黛玉。其中迎春首次留给我们的印象是“温柔沉默”，这可以说是她性格的定论。贾府生活穷奢极欲，宴飨接连不断。迎春不苟言笑，沉默到几乎让人忘却的地步。因为沉默，南安太妃在贾母的寿筵上召见其孙女，贾母叫了探春，而忽略了迎春；群芳们在大观园中吟诗填词、嬉戏玩乐的雅趣生活中，更少看到迎春的姿影。

　　在贾云妃归省庆元宵时（十七至十八回），令“妹辈亦各题一匾一诗”，迎春题写的是“旷性怡情”。再有，元妃让人猜灯谜，唯迎春与贾环猜不中，未得元妃赐物。贾环觉得没趣；迎春则以为玩笑小事，并不介意。她的淡漠，并非超脱，而是对生活极其消极的态度使然。

　　她不仅沉默，而且懦弱无能。在贾琏的跟班儿兴儿眼里，“二姑娘诨名叫‘二木头’，戳一针也不知道嗳哟一声。”（六十五回）下人眼里尚且如此，可见迎春平日对待周围环境的木然和冷漠。

　　第七十三回中，当贾府中深夜聚赌事件被揭穿，查到迎春的奶妈时，其继母邢夫人感到丢人，责怪迎春不拿出小姐的身份来约束下人，但迎春却辩解说下人根本不听她的劝告。她毫无原则的宽饶，连丫头绣橘气不过：“姑娘这么软弱，都要省起事来，将来连姑娘都骗了去。我竟去的是。”探春和平儿实在看不过眼，想帮她严整那些欺主的刁奴。问她的意见时，她正和宝钗看《感应篇》故事，笑着说自己没主意，态度是不管不问，如果别人有好办法就任凭别人处置。她的息事宁人，让众人听了好笑起来。黛玉都笑道：“真是‘虎狼屯子阶陛，尚谈因果’。若使二姐姐是个男人，这一家上下若许人，又如何裁治他们？”迎春笑道：“正是多少男人尚且如此，何况我哉。”

　　迎春看似木呆，其实也深谙世事。用此种方式，她可以躲闪回避来自社会历史以及自己内心的阴影，躲闪那个陌生的充满杀机的茫茫世界。她的大丫头司棋闹出了轰动大观园的“绣春囊事件”。当司棋被赶出大观园之前求她保赦，迎春却“语言迟慢，耳软心活，不能做主”。司棋说：“姑娘好狠心。”迎春含泪道：“我不知道你干了什么大不是，我还十分说情留下，岂不连我也完了！你瞧入画也是几年的，怎么说去就去了。自然不止你两个，像这园里凡大的都要去呢。依我说，将来终有一散，不如你个人去罢。”跟探春一样，迎春也有一种洞察世事的能力与眼光，只是在那样的环境中，哪能有她一个庶出的女儿的话语权，退一步说，即便说了也于事无补，只是徒增烦恼罢了。

　　第四回中，迎春的命运已有所暗示。书云：“子系中山郎，得志便猖狂。金闺花柳质，一载赴黄梁。”在其第八支曲[喜冤家]云：“中山狼，无情兽，全不念当日根由。一味的骄奢淫荡贪玩彀。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。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。叹芳魂艳魄，一载荡悠悠。”她这样一个沉默无闻的大家闺秀，本应平平淡淡地了却一生，但悲惨的命运却接踵而至，似乎像她这样一个沉默懦弱的人正是承受不幸的最佳人选。

　　正是她自己过于懦弱，从不抗争，当贾赦擅做主张，把她许配给凶顽的中山狼孙绍祖时，她明知“孙绍祖一味好色，好赌酗酒，家中所有的媳妇丫鬟将及淫遍”，但不敢鼓起勇气来抗争，只是在王夫人面前哭诉一番，以至后来受尽凌辱与折磨。“可怜一位如花似玉之女，竭力年余，不料被孙家揉搓以致身亡。又值贾母病笃，众人不便离开，竟容孙家草草完结。”（一百九回）凌承枢《红楼梦百咏词》对迎春的评价是：

　　[迎春乐]东风无赖吹花颤，吹不了，红成片。花枝本是经风软，那受他凌贱。顿化作碧苔红藓，可惜了芙蓉面。一样飘茵落溷，还被丝儿吻。（《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·红楼梦卷》卷五）

　　迎春凡事息事宁人，生怕惹事生非，懦弱得被人称作“二木头”，遇事就抱着一本《太上感应篇》毫不抵抗地任人摆布。正是懦弱，使她仅有的一点生命之光也黯然消失了。在金陵十二钗中，最黯然无光的莫过于迎春。迎春没有聪颖的慧思、干练的才能，没有狷介孤洁的人格、娇憨率直的本性，也缺乏位尊受宠的条件，有的只是一种沉默和懦弱。自古道：“平庸之人多福”，但这话却没有应验到迎春身上，她多舛的命运和不幸的遭遇也很难激起人们的同情。

　　迎春没有主见，优柔寡断，看上去又那样的仁慈，仿佛达到了“菩提亦非树，明镜亦非台”的了悟之境，实则显示了她渗进骨子里的懦弱。这种懦弱，既暴露了迎春精神思想的匮乏，又反映了她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无可奈何。懦弱是迎春的墓志铭，徒然引起后人几多叹息。

　　与迎春的懦弱懒散相反，探春杀伐决断，果敢有为，凛凛然有丈夫之风而又不失女性的娟秀，不仅让人折服，还让人敬畏。提起她，人们总是不免要赞叹一声：“了不得，一个庶出的女儿却如此精明历练！”人们不因探春的庶出而降低对她的赞赏；相反，却因此对其才情果敢更增赞美之情。

　　曹雪芹给了探春一个不甚高贵的出身，又赋予了她无比的才智勇气。探春初次出场时，“文彩精华，见之忘俗”（三回）。在贾云妃归省庆元宵时（十七至十八回），令“妹辈亦各题一匾一诗”，探春题写的是“文采风流”。众人写完，元妃又命探春录诗而非迎春。在大观园中，最有情趣的生活莫过于吟诗填词。最先发起组织“海棠诗社”的就是探春。她在写给宝玉的信中说：“孰谓莲社之雄才，独许须眉？直以东山之雅会，让余脂粉。”她气度非凡，一呼即应，初步显示出组织的才能。姜祺评曰：“一帆风雨海天来，爽气秋高远俗埃。脂粉本饶男子气，锡明排玉合玫瑰。”（《悼红吟草》抄本）

　　“在兴儿眼里，三姑娘的诨名‘玫瑰花儿’，玫瑰花又红又香，无人不爱，只是有刺戳手，也是一位神道，可惜不是太太养的，‘老鸹窝里出凤凰’”。（六十五回）。

　　探春的聪慧果敢突出表现在贾赦追逼鸳鸯为妾一事上。当时，贾母气得浑身打战，不顾王夫人的脸面，把贾赦责备得“不敢还一言”。在“老祖宗”气头上，空气窒息而紧张。聪明的探春先是迅速在心里做了分析：“想王夫人虽有委屈，如何敢辨；薛姨妈也是亲姐妹，虽然也不好辨；宝钗也不敢为姨母；李纨、凤姐、宝玉一概不敢辩；这正是用着女孩之时，迎春老实，惜春还小……。”（四十六回）于是，她面带笑容，走近来向贾母说到：“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？老太太想一想，也有大伯子的事，小婶子如何知道？便知道，也推不知道。”几句简明扼要、通情达理的话，立刻消除了贾母的怒气，使老太太觉得自己“老糊涂”了。既化解了一场干戈，也使探春那轻易不肯一露的果敢与胆识再次得到发挥和证实。

　　当凤姐小产病倒，昏庸无能的王夫人感到力不从心，荣国府撑持无人时，探春“受命于败军之际，奉命于危难之间”。她一踏进“议事厅”，摆在面前的便是一个艰难局面，大家对“不过是未出阁的年轻小姐，且素日也不最和平恬淡”的探春，自然是“都不在意”。探春很快就以她的才识与魄力，令众人叹服。

　　首先，树立威信，方便行事。敏锐的探春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，也这样实践了。她决定“擒贼先擒王”，“找几处厉害与体面的人来开例”，以显示自己的言出必行。她先揭穿了吴新登老婆的存心刁难，大杀了这个女人的威风；接着在舅舅赵国基的丧事上，不肯徇私违例，反而处理得更铁面无私；接着又蠲免了宝玉、贾环、贾兰每日付支的银子和姑娘们每日的头油脂粉钱。通过一连串的措施，探春扭转了贾府混乱的局面，“那些媳妇们都慢慢安分回事，不敢如先前轻慢疏忽了”。和凤姐行事有些不同：凤姐的锋利，满含着杀机，而探春的锋利中却见到严正；凤姐带给人的是恐惧，探春带给人的却是敬畏，所以那些人觉得她“精细处不让凤姐，只不过是言语安静，性格和顺而已”。就这样，探春终于从一个被人看得无足轻重的女孩，成了令人敬畏和尊重的管家。当玉桂的儿媳妇为她婆婆的事，把懦弱的迎春缠得不可开交时，一见探春来了，便“不劝自止”，“趁便就走”。就是威盖荣、宁二府的凤姐，“大姑子小姑子里就只单怕她五分”。当贾府为绣春囊搜查大观园时，探春明快果断；对于轻视她庶出地位的“王保善家的”过分行为，她反手就是一巴掌，这一巴掌不仅使我们目醒神惊，同时又使我们感到爽心的快意。她不仅维护了自己的尊严，也以过人的胆识回击了“抄检”这一丑行。